看著母親從時髦到節儉想再聽她說一次「媽媽漂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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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海珠

一轉眼，父母歸農也將近二十年了。這段期間，母親的人生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某天，我打開母親的衣櫥，發現全是務農用的鬆垮舊衣，沒有一件適合外出，甚至都是一些很眼熟的衣物──我大學時期戴過的帽子、T恤、襯衫、褲子──明明是我整理衣櫥時淘汰掉的衣物，卻又原封不動地堆疊在母親的衣櫥裡。

我順便打開鞋櫃看了一下，發現竟然一雙高跟鞋都沒有。不知多久前買給她的運動鞋，至今還擺在鞋櫃一隅。我靜靜看著母親的衣櫥和鞋櫃，回想起她以前的模樣。

母親當年的衣櫥簡直可以用華麗來形容，五顏六色的西裝褲、各式雪紡衫……我甚至從未見過母親腳踩高跟鞋以外的鞋子。不只如此，梳妝檯更是擺滿琳瑯滿目、色彩繽紛的化妝品和口紅。

在十三歲小女孩心中點燃火苗的，既不是帥氣的男子偶像團體，也不是因坐在班上人氣最高的男同學旁邊而遭受全班女同學的羨慕與嫉妒，而是看到母親準備外出時的模樣。每當我看著她坐在梳妝檯前梳化、站在衣櫥前挑選衣物時，都會莫名地心跳加快，滿心期待。

母親化妝或者梳理頭髮時，我一定會湊上前去緊挨著她坐下。「媽，為什麼要塗那個？」、「媽，為什麼要在嘴唇外圍畫線？」、「媽，為什麼妳的頭髮紅紅的？」、「為什麼要把瀏海吹那麼高？」把這些看在十三歲女孩眼裡很是神奇的行為，統統拋出來向母親提問。

而母親也從未對我展現過一絲不耐，每次都很有耐心地回答所有問題。「為了讓唇形看起來更漂亮啊」、「因為最近流行這種吹很高的瀏海啊」、「那是因為媽媽把頭髮染成了紅色，等我們海珠長大以後，媽媽再幫妳染個漂亮的髮色喔！」

母親頂著一頭酒紅色長髮，身穿一席正裝，化上漂亮的妝容。每次只要梳妝打扮完成，必定會問我一句：「媽媽漂亮嗎？」

即使如今重溫當時記憶，印象中面帶微笑問我漂不漂亮的母親依舊美麗動人，就算天使下凡，也未必能贏過媽的美貌。截至那時止，我從未見過任何比她還要年輕貌美的母親。

然而，自從她歸農以後，一切就變了調。運動鞋取代了高跟鞋，舒適的牛仔褲與棉褲取代了正裝，酒紅髮絲之間逐漸穿插幾根白髮，馬尾也成了日常造型。因為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有型」對她來說早已成為麻煩事。世上最時髦的都會媽媽，一夕之間成了刻苦耐勞的鄉下媽媽。

現在的母親能省則省，因為鄉下不同於都市，萬物皆珍貴，所以必須盡量省吃儉用。但也因為如此，許多東西都還沒用就過期，不得不汰舊換新。

某次我看見冰箱裡有面膜，拿起一看，發現竟然過期已久，定睛細瞧，還是我去年送給她的。這才讓我想起，每次在電話裡問她面膜需不需要補貨時，她總是回答：「還有，還很夠用。」原來就是指冰箱裡的這些過期面膜。

正當我告訴母親這些面膜已經過期，必須丟掉、不能再使用的時候，她突然焦急地扯高嗓音：「放著啦！夏天在田裡幹完活，回來敷一片多涼快呀！就算過期也還能用，沒任何毛病，丟掉太可惜了。妳不准動，我之後還會用到，都給我放好。」

我的天，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荒謬？

「這是本來就該丟掉的東西，而且要捨才有得，一味節省也不見得是好事。」不管我怎麼苦口婆心，母親還是照樣撕開過期的面膜，當著我的面敷給我看，然後打開電視，走向沙發躺平休息。其實沒有任何方法能贏過如此頑固的母親，我能做的只有暗自祈禱她用了這些面膜不會出問題。對了！她最近好像為了皺紋苦惱不已，我應該先來訂一罐蝸牛面霜才對。

儘管只是暫時，我也想把當年那個笑著問我「媽媽漂亮嗎？」的母親重新找回來，還給她。所以在往後的日子裡，我只想用最好、最漂亮、最高級的東西來彌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