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了以後才明白:哭天搶地與隱藏的眼淚,沒人能說哪個更痛苦…
作者\陳名珉
如果落淚是傷心的表現,我和媽面對悲傷的方式,截然不同。
事實上,在爸爸去世後,老媽並沒有怎麼哭。總之,記憶中老媽唯一一次真正痛哭流涕,是在爸過世的第二天早上。
爸過世後的幾個小時裡,我疲於應付每一個問題,彷彿每個人都在問我:「現在要怎麼辦」「接下來要怎麼辦」⋯⋯等到我回過神來,夜已經很深很深了。我不記得是怎麼回到家的,但關上鐵門,茫然四顧,才發現屋裡缺少了一個人。那個熟悉的聲音、那個熟悉的人影,永遠離開,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是一場惡夢。
回家之後,我打發每個人回房休息,自己在床上翻來覆去卻一直睡不著,只覺得心怦怦跳。最後只好出來,窩在沙發上閉眼睛,千頭萬緒,腦子亂轉,好像才瞇了一下,天就朦朧亮了。
睡意矇矓中,我聽見媽媽從房裡走出來,一直走到後陽臺。我起身,走到後門,隔著紗門,看見老媽在僅容一人的局促空間裡,把雙手浸在水盆中,攪動衣裳,然後大力將衣服從盆中撈起,摔在洗衣板上,接著是一通肥皂和洗衣刷的瘋狂刷洗,每個動作都用上很大力氣,彷彿一早就在發洩全身的憤怒。
她洗衣的動作充滿了力量與流暢感,那是持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鍛鍊出來的熟練。水聲中,我沙啞地問:「這麼早,妳在做什麼?」
媽回答得很簡潔,「洗衣服。」
我說:「我知道,但是⋯⋯」
但是,這是不尋常的一天。
這是老爸過世的第二天。這一天應該有些不同,應該有一套特別的儀式,讓我們能夠紀念那個剛剛離開的親人。
這一天應該緬懷,應該哀傷,應該收斂情緒,應該謹慎,應該安靜,應該說些思念的話語,應該慌張,應該迷惘,應該不知所措,應該全身發抖抱頭痛哭,應該振作,應該鼓勵,應該成熟,應該勇敢⋯⋯應該做任何事,但就不應該從一大清早嘩啦啦地沖水洗衣服開始。
洗衣服什麼的,太生活化、太平常了、太不足為奇了。我想說什麼,但話在嘴邊,沒能說出口。因為我看見在洗衣的間隙,老媽抬起濕漉漉的手臂,狠抹
了一把眼睛。她哭了,正在流淚,啜泣聲隱藏在水聲裡,所以我一時間竟然沒有察覺。
從沒見過她大哭流淚的樣子,這令我有些慌張。
我是一個不習慣面對傷痛的人,即使十多年後,到了能回溯往事的年紀,看見人流淚傷心,也經常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只能默默地站著不吭聲,嘴上想說點什麼,但很笨拙,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媽哭了一會兒,忽然說:「妳爸太可憐了,我覺得很對不起他。」
她那語氣,不是打算跟我聊天,而是單方面的發洩。
她說:「這麼多年來,他總是為家裡付出,而我們也總是拖累他。我昨晚想想,我對他不好,我們時常吵架。以前爭吵都覺得很有理由,但現在回想,我不記得為什麼非得那樣吵得臉紅脖子粗。」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話頭,結結巴巴回答,「爸、爸他一定都忘了啦!」
媽說:「但我還記得啊!我會一直記得。」停了停,又說:「我覺得,妳爸是個可憐人,一輩子辛苦操勞。妳和妳妹妹,都不是能夠讓人放心的孩子。妳爸常說自己是泡在水裡,撐著妳們,把妳們往岸上推⋯⋯現在妳們都長大了,他忙了半輩子,眼看終於上岸了,他卻死了。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
媽的話,我接不上,也不知道該怎麼接。她說的都是實話,毫無虛假,每一句都戳在我的心上。因為過於年輕,很多事情我只看表面。
譬如說,我見老媽哭了一次,覺得她很傷心,但也覺得她不夠傷心。我覺得,他們是少年夫妻老來伴,同行二十幾年,如今其中一個人走了,另一個人怎麼哀傷都不為過。但她怎麼就只哭一次呢?難道那一次就哭盡了二十多年全部的感情?
我覺得她應該跟我一樣,天天哭,哭上一、兩年,然後渾身縞素,像維多利亞女皇一樣後半輩子只穿黑色,用以表達哀思。
這不是迂腐—但也稱得上是愚蠢了—可我就是覺得,她缺了點什麼。缺了點形諸於外的痛苦和悲傷。那是年輕的我不好表現出來,但渴望從她身上看到的。我天真地相信,只有說來就來、難以言喻、無法承擔的悲痛,捶胸頓足的哭泣與撕心裂肺的哭嚎,才足以表現出老爸對我們的重要性。
要一直到幾年之後我才慢慢明白,悲傷是沒有比較級的。呼天搶地與靜靜隱藏著的悲痛,誰也無法判斷,到底哪個更痛苦些?
關於死亡、悲傷和處理情緒的方式,我還有一段必須學習的路要走。
然而現實接踵而來。

▲我媽的異國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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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02 00:02:05